赫胥睡醒的时候，察觉到头顶有声响。

他后仰着脖子看去，却见白术倚坐在树下不知睡了多久。

狐狸的耳朵被风吹得绒毛微动，给那张冷峻的脸平添了一分柔和。

瞧着他呼吸均匀，赫胥唇角微扬，化作微风消散在了草地上。

赫胥身影刚消失，白术便睁开了眼。

看着那人刚刚躺过的痕迹，嘴角溢出苦笑。

他仰头看向婆娑的树影，竟也失了先前的风采。

偷得浮生半日闲，却不得半点留恋。

或许这也是他们之间的不同，他会频频看向那个背影，而那人，却头也不回地去做他想做的事。

罢了，余生不比往昔，能留住的本来就不多，何苦再去奢求别的。

贪心的狐狸学会知足，也不过是现实所迫。

赫胥前往地界，是不会带白术的，事实上，他谁都没说，只身去了下边。

而他这一去，差点将白术的命给搭进去。

地府原则上有十八重地狱，可若说真正的炼狱，那还得是无间狱。

无间狱不在十八重之中，它是独立于十殿四司，却又归十殿四司统管的终极炼狱。

也因此，穷奇从无间狱中逃脱，那是地府所有神官的过失。

赫胥没有那个闲工夫去一重一重地参观，直接让孟婆带他去往无间狱的入口。

原本地府来一两个生魂也是没什么奇怪的，毕竟有些神君需要找地界合作，也是会往下边跑的。

可这次来的这位，不用孟婆和崔判官引荐，所有的鬼差都看出了不同。

赫胥走到哪儿，哪儿就齐刷刷跪了一片。

这样的场景，也就酆都帝君出关时有过，说来也是挺震撼的。

可孟婆跟崔判官却一点都不觉得奇怪。

地上的神和地下的神，在神晕的表现上就是不一样的，一方乃金玉之气，一方却是死气。

而赫胥在地界鬼差的眼里，却有着刺眼的紫金色光晕。

这便是他的尊贵之处。

一路通往地府的最深处，越往里走遇到的鬼差越少，可体感上的不适却越来越明显。

崔判官跟在赫胥身后解释道，“无间狱以前是处极广袤的刑城，可后来出了纰漏，于是帝君就将无间狱改成了千重结界，每一重都关押一只恶灵，每一重也都只有死门，没有生门，只进不出。”

说出“只进不出”时，崔判官自己先是愣了一下，他看向前面的孟婆，发现她的脚步也顿住了。

这自己打脸的事，原本是孟婆会干出来的，可现在崔判官也步入后尘，不免过于尴尬。

赫胥权当没听到那四个字，开口问道，“那小爷是进得去出不来了？”

孟婆妖娆地转过身娇笑道，“这也是个问题，您若是进去了还能出来，那上面那个家伙也就困不住。”

她伸手指了指上方，接着说，“可若是将您给困在了里面，先不说合不合适，我们接下来想对付那个家伙就更没希望了。”

这个问题很现实，赫胥不进入无间狱，就无法断定能不能困住天道。可他若是进去了，出得来，那就证明困不住天道，要是他出不来，后面的事儿也就不用继续了，天道独揽大权，四界就只能任他屠戮了。

赫胥站在原地，看了眼孟婆，又回过头瞧了瞧崔判官，冷哼一声问道，“那小爷岂不是白跑一趟？来之前你们怎么不说？”

以前的无间狱，是一座庞大的城池，里面遍布各种刑场，但好歹神可以自由出入。

孟婆表情扭曲地挤出一个笑，解释道，“要不是穷奇跑了，帝君也不会狠下心整改无间狱，也是消耗了他老人家半生修为的。”

赫胥伸手指了指自己笑说，“怪小爷咯？”

孟婆被怼地垂下脸，瞄向赫胥身后的崔判官，却发现他头埋得更低，像块木头似的杵着。

孟婆咬咬牙，一脸歉疚道，“您误会了，我的意思是，这都是无奈之举，还请您见谅。只是眼下该怎么办？总不能叫您白跑一趟是吧？”

赫胥白了这妖媚的女人一眼，转身就往回走，丢下两位主司在风中凌乱。

等那二人追上赫胥的时候，人已经来到了十殿四司会审的大殿，中天殿。

他是怎么找来这个地方的，孟婆和崔判官都是一脸的纳闷，可他们不敢问，怕问了又被怼。

更令他们惊讶的是，他俩前脚刚到，十殿阎王和四司的其余主司也陆续到了。

两人面面相觑间，二十二位地府执行掌事乌泱泱地站了一片，人刚齐，除了孟婆和崔判官之外的二十位，齐刷刷地朝赫胥俯身作揖道，“恭迎赫胥大人。”

孟婆被这阵仗吓得一哆嗦，她瞄向身后齐整的一片后背，额角直跳。

往年帝君出关议事都不见这帮老家伙如此恭敬，看来天道的威慑力还是挺大的。

只见赫胥大喇喇地坐在台阶上，撑着膝盖托腮道，“得了，小爷不吃这一套，说说吧，是叫你们帝君出关来商议，还是你们给小爷想出个法子。”

第5章 无间狱

二十多个掌事你看看我，我看看你，有的甚至抬起袖摆擦着头上并不存在的汗。

其实赫胥也没做什么，他就是在来的路上将神念释放到整个地府，只对道行高深的掌事下达了指令，叫他们前来议事。

而选择来中天殿，其实也是巧合，他发现那些掌事汇聚的方向就是这里，他也就来了这里，恰巧就见到了这座大殿。

可这在那些掌事的眼里，那就是另一番味道了。

转轮王偷瞄了一眼孟婆，想借着和孟婆的关系打探一下情况，怎知孟婆正一脸苦相地垂着脑袋。

他心一横，上前一步走到众掌事前面躬身问道，“敢问大人，您是要我们想什么法子？您总得给个提示吧，关于什么事的？”

赫胥眼里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，他倒是忘了，自己还没说事因呢。

他转了转眼珠子，随手一指缩在转轮王身后的孟婆和崔判官嗔道，“问他们啊，他们将小爷带来地府，结果也不提前告知无间狱做了变动，导致小爷白跑一趟！”

孟婆被点到名，身子顿时抖了一下。

她脑袋依旧埋着，眼神却瞟向赫胥，嘴角抽了抽干笑道，“大人，我已经道过歉了。”

赫胥白了她一眼不屑道，“道歉没用，你们得给小爷想个办法，要么让小爷进去，还得保证将小爷放出来，要么就你们中谁进去一趟，小爷通过那人去探查一下里面的情况。”

秦广王无奈的瞧了赫胥一眼，出言提醒道，“大人，无间狱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，整改前之所以神能自由进出，是因为有一道对神赦免的敕令，可这次整改就是为了防止有心人再次闯进去作乱，所以那条敕令也被抹去了。况且，即便您进去了，先不说能不能出来，您作为神所受到的影响也和旁人不一样，这样是没有参考价值的。”

这话倒是提醒了孟婆，她冲崔判官使了个眼色，从对方的眼神中，孟婆确认他猜到了自己的意图，可他却将头垂得更低了。

明摆着，崔判官拒绝提出那个可行却不可为的方法。

孟婆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瞪了崔判官一眼，她转身上前一步谄媚道，“大人，小神有些想法，不知当不当说。”

赫胥拧着眉瞪了她一眼，催促道，“快些说，小爷时间宝贵。”

孟婆往后挪了两步，清了清嗓子心虚道，“是这样的，秦广王说的不无道理。先说那位只有一道意识，咱们想要困住他就已经是个难题了，就算能找个合适的载体困住他，他作为天道的意识过于强大，无间狱也只会将他视为神明，不会加以刑罚。可如果咱们放一只特别的妖进去尝试，说不定就能起到相似的作用，这样应该比较有参考价值。”

赫胥在听到那句“特别的妖”时，就已经猜到孟婆是什么意思了。

他眼里的寒光如利刃般射向孟婆，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，“你什么意思？你在打谁的注意？”

孟婆打了个哆嗦，又往后退了一步，脸上的魅色一扫而空，只剩慌乱，她颤巍巍的解释道，“不是，大人，您误会了，这个前提肯定是保证他能出来，我们是不会拿无辜的生命开玩笑的。”

崔判官见事态不妙，也不猫着了，他错开一步走向前，挡在孟婆面前拱手道，“大人，孟婆的这个法子是唯一可行且有效的。这里站着的掌事即便进去了，也会因为身份的关系不被无间狱施以刑罚，最多就是在里面毫发无伤的被困着，可若是换做妖进去，无论是否恶灵，无间狱都会视为恶灵给予各种刑罚以及困缚。如果您想探究里面的情况，说实话，那只狐妖是最适合也是唯一适合的人选。”

其余二十位掌事听了阴律司的意思，也猜到他们想怎么做了，下面顿时炸开了锅。

一脸肃杀之气的阎罗王上前行礼说道，“回禀大人，阴律司所说可行，帝君虽在闭关，可若是集齐二十二位掌事的力量给无间狱打开一个口，撑一两个时辰应该是不成问题的。”

赫胥并没有因为阎罗王的一番话神色有所缓和，反而表情更加阴鸷。

他凉凉的哼笑一声说道，“怎么，他进去，扛得住无间狱的刑罚是吗？还是你们觉得，只要能活着出来就够了？可如果出不来呢？”

此话一出，全场噤若寒蝉。

疼痛只要不落到自己身上，谁都不会当回事，这是常理。

他不会允许无辜之人受那苦难，无论那人是不是白术。

可换做旁人，也确实找不到更合适的。

白术体内有他的心，也就意味着他身上有真神的一丝气息，无论从那个角度看，都是最符合他所筹谋的。

只是无间狱里的极刑，可不是简单的护着就能幸免的。

崔判官见赫胥陷入沉思，朝身后的同僚们挥了挥手，示意大家先撤。

那二十位掌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，不是不想走，而是不敢走。

面前在地上坐着的那位可不是个普通的少年，先不说帝君给不给他面子，单他那司运之神的名头就是个不好得罪的主。

孟婆看着往日一个个花孔雀似的同僚和自己一般怂，心里多少是松快了点。

她朝大殿门口挤了挤眼，垂在身侧的手挥了挥，率先往后退去。

见孟婆和崔判官都悄悄退出了大殿，众掌事这才轻手轻脚地陆续离开。

赫胥盯着大殿的岩石地面愣神了好一会儿，才悠悠叹了口气。

其实还有一个人选，不比白术差，可那是他最后的底牌，甚至是最重要的一环，暂时还不能祭出来。

至于白术，他需要再想想。

离开后的孟婆将崔判官拉到偏僻处，四下打量一番，确定没旁人，这才做贼似的问道，“我怎么觉得咱们这是将他给得罪了？”

崔判官白了他一眼，冷哼道，“你才发现？你想出这个点子的时候，就已经将他给得罪死了！那狐狸可是他养大的，他能舍得扔进无间狱？”

孟婆妖艳的脸上流露出委屈之色，刚要开口辩驳就被打断了。

崔判官伸手推开她那慢慢靠近的脑袋，嫌弃道，“你这招对我不好使。”

孟婆被他推的脸都变形了，这才撇了撇嘴双手环胸道，“反正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，就算咱们不提，他迟早也会想到这一点。”

她伸手抹了把后脖颈，啧着嘴又念叨了句，“他应该没那么小气吧？”

崔判官朝她翻了个白眼，也不去理会她，径自朝判官司走去。

孟婆想了想，还是决定去找敖虞商量一下此事。

毕竟这是关系到四界的大事，也不是非要牺牲谁，只是稍稍吃些苦头，如果这事最终能成，也算是大功德一件。

她想着，无论是妖还是人，哪怕是神，对于功德都应该是趋势若骛的。

可当她跟敖虞说了这事后，却得到了同赫胥一样的冷眼。

孟婆是将敖虞拉倒槐树林谈的这事，此时敖虞正冷冷的看着她，语气显得很是疏离。

“你别跟我说什么大道理，这是他们之间的事，我帮不上忙，也不会帮这个忙。进了无间狱会是什么下场，你比我更清楚，就算能活着出来又怎样，那人还是原本的样子吗？他可以救世，但不能拿自己的命去开玩笑，大人也不会允许他这么做。”

听着敖虞生冷的语气，孟婆也是为难，她解释道，“你以为我们想得罪那位主啊？就算陆吾不提醒，我也看得出来那狐狸有多特别，可是我们真没别的法子了，上面那个有多难对付，咱们心知肚明，无间狱已经是唯一一个有可能困住他的地方了。”

敖虞依旧不为所动，他冷哼一声道，“这事你别同我说，我也不同意他进去。”

他丢下这句话就负手离开了树林。

孟婆仰头看着那满眼的紫红色槐花，忍不住一声叹息。

只听她小声呢喃道，“一个个都舍不得他，可要是天道真出手了，迟早不还是个死。也是辛苦了大人，左右为难。”

她这话说着，眼神往树林深处瞟去，唇角若有似无地抬了抬。